“阿师。”还远未到束发之年的李盼身着白色中单、浅紫纱袍, 梳了个童子的发髻，轻悄悄地走到门口，似是因四野静谧如夜，唤人的语调也不知不觉地小了下去，却依旧将释明空自遐思中惊醒, 握佛珠的手松了一松, 珠串稍一垂落, 又被她紧紧握在掌中。
李太平在李盼唤那一声之后才过来，却作了素色女冠打扮, 在门口向明空一稽首, 带得李盼也小心翼翼地合十双手，同她姑祖母那般弯腰一礼。
明空忙起身迎至殿门之侧，避开了这一大一小的礼数, 复又向她二人行礼，却被李太平扶住：“算了算了, 我们之间, 就不要讲这些虚礼了。”
明空轻轻一笑，引二人到禅房内室, 比丘尼早已点燃香炉，又将榻上设了三个蒲团，李太平已是熟门熟路, 自向上一坐, 明空回头去让李盼, 李盼却将手一伸：“请阿师坐。”
李太平笑道：“她是晚辈, 该让你先，你不要推辞，不然别人要怪她不遵孝道了。”
明空不答，平静地向李太平望了一眼，这人知她已看破自己的意图，咧嘴一笑：“阿盼想学佛法，我想两京之中，论佛法之精深的女师，无出释净与你。释净已是六根皆净，与我们俗人无缘的了，唯有你还可求一求，望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，收下这一记名弟子——也不多打搅你，她在洛都时，每三日来访你一次，或一日，或半日，听你讲些经书要义，通些大旨也就是了。她年虽小，人却有些伶俐，字写得尚可，又通些粗浅的梵文，你若是译经，或是有书信等事，也尽可使唤她。”
李盼立在一旁，露出些期盼的神色，又唤了一句“阿师”，明空瞥见她那张与故人有五六分相似的脸，垂眼道：“兴安公主怎么想起要学佛了？”
李盼笑道：“徐昭容说，曾祖母好佛道，所以我也想学。”
明空微蹙了眉，不大赞同地去看李太平：“兴安公主与徐昭容往来似甚是密切。”
李太平斜了李盼一眼，扯过明空，悄声道：“你也知二郎…先帝不待见阿徐母子，你们在时还好，你们一走，守武在上阳宫中更受欺凌。有一次阿盼遇见了，护了一回，从此两人就熟了，阿盼每去上阳宫，必要到阿徐那里寻守武，就在那里听了许多则天皇帝的故事。到现在一心里只是仰慕她曾祖母。凡是则天皇帝去过的地方，她都想看一看，凡是则天皇帝学过的，她也想学一学，拦都拦不住。她的性子你也知道，我也是实在没法子，才想着把她送到你这里来，求你教她些宁神静心的法门，稍有些约束。”
明空益蹙了眉：“徐长寿和她说则天皇帝的故事？”
李太平道：“是她。我也不知她是什么心思，什么好东西，不先给守武，倒紧着给阿盼，守武求她做事，她就木着脸，说什么男儿家要严以律己，到了阿盼，真是要月亮给月亮，要星星摘星星。阿欢只会纵着她，我一管教，就骂我，说‘以前你爷娘怎么宠你的，到了阿盼这里，倒装出个严母样来了！’，又说‘有了则天皇帝和镇国长乐公主，再有个镇国兴安公主又如何？’，大郎也总觉得当年委屈了她，母子两个一味都只溺爱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，早晚将她纵坏了。我想来想去，倒只有你和阿崔、阿绍能管她一管，她两个又忙，只你还稍微闲些子，所以求到了你这里。”一面说，将脸皱起来，那张与“她”颇有几分相似的脸上露出愁容，看得明空不自觉地偏了头，望见李盼，却见这小娘子正故作含蓄地向自己笑，那脸虽不及李太平与“她”相像，神情却与“她”当年极为相似。
明空猛地闭了眼，方才的梦境一下又闪到眼前，赶紧睁开，手将佛珠握紧，抿嘴道：“若论清净，释净那里才最合适。”
李太平道：“她那里真正是四大皆空，连家具物什都空空如也，阿盼去了那，憋也憋坏了，不行。”
明空深吸一口气：“我这里也是佛门清净之地…”
李太平便笑：“我不是说你这里不清净，只是你这里无论如何也是皇家脸面，比不得她那里，说得好是世外高人，实际上…咳。阿盼在你这里，我们都放心，别的人也没话说。再说了，你看释净那性子，觉得她会管阿盼么？”
明空不说话，李太平窥她有所松动，乘机又道：“我叫她来，也不全是无根由的。你还记得当初我和你说的，打破佛门男女局限，改进教义的话么？”
明空偏头看她，颇觉这人笑得有些…猥琐：“眼下的佛门，虽说是众生平等，骨子里还是重男轻女那一套，僧侣们在外招摇，无所不为，尼师们却多受限制，教义中又多糟粕，什么国中无女为佳，托生为男是福，又聚集教众，对上不交赋税、欺瞒权贵，对下欺压民人，垄断土地、碾硙，我偏要改正他们这风气！叫阿盼来，一则是为我探探路，一则是为你正一名分，毕竟日后总还有要劳烦你之处，阿盼在你这里，于你于我，都更便宜。”停一停，唤：“阿盼。”
李盼便甚乖觉地上前，郑重向明空一礼：“师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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